“这猫留不得哦，得拷（敲）死，放出去就是害人！”

凶悍的“猫王”

桃花源九龙峰保护地基地门口走出去，就是被偷吃了二十多只鸡的苦主：张朋宝、张瑜父子俩的家。抓到“凶手”后，老乡们一致认为应该把猫敲死、淹死。

“五六百，二十多只鸡辣个赔蛮（哪个赔吗）？”

没有人能想到，这只猫王最后活了下来，还前往了上海。我感谢这次的经历，让我得以一窥自然保护中的社区工作。

谁是“杀鸡凶手”

张朋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脾气挺好的老人家。6月初，他养的鸡被不知名的动物在短短几天晚上弄死了二十多只。

一开始，鸡隔着围栏，被一块一块地掏走，一地的碎尸；加固围栏后，这位“凶手”又扒拉开屋顶的茅草进来吃鸡。从鸡的角度来看，堪称惊悚。

被害死后留下全尸的几只鸡，被张瑜冻在冰柜里，用来诱捕以后新的偷鸡动物

张朋宝和儿子张瑜怀疑是果子狸这类的野生动物作案，于是购买了电子围栏等一系列防御装备，并且连续三天布置了陷井：在笼子里放了已经受害的死鸡来诱捕。

一开始用的是细铁丝制成的鸟笼，有天一早，父子俩只看到被撕破的鸟笼被留在原地，于是当即买了更大更结实的铁笼。

6月3日晚，九龙峰保护地主任张铮得知这一消息，帮忙在铁笼口安装了一台红外相机以便确认“凶手”。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在笼子里看到了嫌疑动物——一只健壮、警惕又张牙舞爪的猫。

野性十足的猫王一口就能把竹竿咬断

“要不扔‘大坑’里，不在保护地里，那里也没有人，不会切（吃）别人家的鸡。”

一大早的太阳已经有点刺眼，张瑜一边和张铮讨论着，一边把笼子挪到遮光的地方，差点被猫王从笼子里攻击抓伤。虽然嘴上吐槽，但他还是给了一点水给猫王。

我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动作——即使仇恨和矛盾难以消弭，对生命的底线关怀仍然存在。

红外相机拍到的猫王(背面)

二十多只鸡，谁来赔？

抓到猫的当天中午，我跟着张铮来到张瑜家走访，想去了解一下他的想法。

那天日头比较毒辣，还特别闷热。张瑜家的院子里，还有一位老乡方阿姨也在，大家一边逗弄着猫、拍着照片视频，一边拉家常。

张瑜讲了一遍猫吃鸡和抓猫的全过程，谁也没想到是猫，能吃掉他爸的二十多只鸡：“不干不招(不得不服），这猫是真有点本事，这个体型就比普通猫大不少。”

老乡都说这可能是一只“猫王”，根据它对人这么高的警惕和攻击性，我怀疑它是一只野化家猫二代，已经完全野化了。假如它回归自然，还可能污染豹猫的基因。

张铮和张瑜正在议论猫王的身手了得

“二十多只正宗土鸡，比养殖场的鸡长得慢、卖得贵，这么大的成本就要五六百。”张瑜一边叉着腰叹气，一边算给我们听，“看到鸡死了一地，气得要死。”他的父亲张朋宝站在一边，脸上满是心疼。

一边聊着，我们一边进屋坐下。我们对视一眼，有一些震惊。

委托给桃花源基金会管理并成立保护地后，世代利用的山林从能自由出入到进出必须登记，一些老乡心里一直都有疙瘩。这天是我们第一次进入张朋宝家，大概是因为和他之间有了一个“共患难”的经历，这是否代表着我们成为“好邻居”的第一步呢？

张朋宝家的猫很能抓老鼠，却被关在笼子里的猫王吓得一动不动、屁滚尿流

“克能赔蛮（能不能赔我钱）？”

张朋宝小心翼翼地问张铮。

“野生动物作案都很难定损，要买专门的保险才行。现在凶手是猫，肯定是赔不了。”张铮摇摇头，耐心向老人解释。

“一会去找找猫的主人，万一、万一能赔呢……”

张朋宝的脸上有着一丝期盼。

张朋宝的鸡棚，配有张瑜研究的自动门、自动喂食器

出了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张朋宝一共养了一百来只鸡，对他来说，二十多只鸡已经是巨大的损失，肯定想获得赔偿。

但我们都知道，就算猫王是散养的家猫，它的主人听到要赔偿五六百元，估计也不会站出来认猫王了。张朋宝的损失，在没有保险的情况下，大概率只能自己咬牙硬吞了。

而猫王大概率是野化家猫二代，这一切的源头，也应该是那只被弃养或散养的亲代猫的主人，但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

“村里都没有这个花色的猫哦，”老乡们盘了一圈下了结论，“肯定是别的村来的。”

“猫会抓山鸡”

聊到怎么处理猫王，张瑜下了断言：“这猫留不得！放出去就是害人！”其他老乡也纷纷点头，看到了猫王的凶悍表现，都说要“处理掉”。

就算把它放到没有人的大坑，估计也会跑到那附近的村子里吃别人家的鸡，老乡都觉得这是在“害别人”，自己村已经被偷了鸡，不能再让别人有损失了。

“抓到野生动物反而好办，再不济还能吃了。”

“野味携带病毒啊。”张铮严肃地告诉大家绝对不能吃野味，捕猎、伤害野生动物都是违法行为。张瑜说到别人抓野猪的事，我告诉他现在用捕猎工具抓野猪、吃野猪依然是违法的。

张瑜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说到如果偷鸡的是野生动物就可以交给专门的人、也可以交给我们在保护地里放生：“猫肯定不能放保护地里面，要抓山鸡的。”

保护地里布设的红外相机拍到的白颈长尾雉

（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

张瑜认为猫有灵性：“‘猫有九条命’啊，很多动物都有灵性，像北方就不会打黄鼠狼，这些动物吃了也不太好。”

于是话题又说回了猫王身上，“敲死还要先把猫王拿出来，太危险了，还是得直接连笼子淹了。”说完，张瑜沉默了一会，又说“淹死也不太好”。

红外相机下的白鹇正在为了争夺配偶或地盘打斗

（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

看来，猫王难逃被淹死的命运。

猫王的命运转折

6月4日，抓到猫王的当天下午，张朋宝带着关着猫王的笼子去了村委，估计是想找到可能存在的猫主人。他的手死死握着笼子的把手，小声地讲着他的鸡的遭遇。

晚上，我和朋友们微信聊天，聊到了这件事。其中一位朋友是做动物福利这一块的，她觉得淹死太不人道了，敲死也是下下策，于是联系上了上海的一家流浪动物救助组织，看能不能把猫带走。

6月5日吃过晚饭，我们约着村子里的阿姨们一起跳广场舞、拍视频，也聊起了这个村里的“大新闻”。

黄山脚下，大家一起跳广场舞，同事金珂站在最后学习动作

阿姨们七嘴八舌，但是有一个非常同意的意见：“拷（敲）死，肯定要拷死，不能害人。狗咬人也要弄死的。”

但是很快，几个阿姨自己又接了一句“拷死也不太好。”

老乡们能理所当然地说出“拷死”、“淹死”，但很快又会泛起恻隐之心。看来猫这一类常见的宠物物种，天然的就在老乡心中是不同的。

在这一行工作，经常在村里看见被粘鼠板、捕鼠笼抓到的老鼠，大多数的下场都是被淹死，老鼠痛苦地在水里挣扎，最后一动不动，却没有任何人提出淹死太残忍的观点。

铁笼也被这家救助组织买下。顺风车后备箱和车厢内部连通，司机师傅开了空调，中途在服务区还传来了视频

跳完广场舞回来后，朋友告诉我她约了顺风车，可以把猫带走，我则连夜开始制作装笼子的硬板纸外壳，防止其他乘客被吓到、熏到或误伤。

把猫王送到上海的这个决定，我实际上是比较犹豫的：从更大的环保概念来看，顺风车一路上用的电能被生产时，是否也造成了一定的难以逆转污染？

这些都是后话，6月5日中午，猫王在张瑜父子俩不解的目光中，启程前往上海，直接抵达宠物医院完成了绝育手术，落“沪”上海。

绝育后还没从麻醉中恢复的猫王，朋友叮嘱救助组织千万不能将它放归和散养，后续它将会受到社会化训练以寻找领养人

人兽冲突和社区工作

《看不见的森林》是入职九龙峰保护地必读的一本书，作者将森林一片很小的区域作为他观察的“坛城”，以小见大窥视整个森林的面貌。

虽然人兽冲突（human-wildlife conflict）的概念中wildlife一词并不包含野化家猫这一驯化物种，但在偷鸡猫王的命运中，抛开对于农村几乎不可能做到的流浪猫、散养猫的管理，未尝不能窥见人兽冲突的一角。

人兽冲突在自然保护中一直是一个难题，它源于老乡对农事生产利益本能的维护和对人身安全问题天然的担忧。农业定损并获得赔偿更是一个极其困难且耗费时间的事，或许可以通过购买商业保险解决，但保费对于大部分老乡来说是不太划得来的。电子围栏等新型手段也需要报备审核，价格也说不上非常低廉。

假如杀害二十多只鸡的“凶手”不是一只野化家猫，而是一只果子狸（花面狸）或者黄鼬，它的结局又会如何？在其他情形之下，如果是一只不再在“三有”名录中的野猪破坏农田被抓住，它会不会被偷偷吃掉？后续会不会造成疫病传染？如果是一只偷吃作物的小鸟被抓住，哪怕是国一的黄胸鹀，它会不会被泄愤捏死？

野化家猫的处理或许只涉及到动物福利的问题，但野生动物的处理还涉及了法律规定。

猫王事件成了村子里的热点话题，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着说着就会提起九龙峰在做的事情。

以后老乡们的心中是否会留下一个印象？——不管猫王命运如何，野生动物是需要保护的。

九龙峰保护地周边村子美丽的清晨山景

保护区的破坏往往来自于周边社区，这些村子里的老乡有相当一部分吃过野味，也有一部分曾靠打猎为生。哪怕现在，依然有下套、电鱼这类非法现象存在。

把保护做好、把社区工作做好，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功课。

桃花源志愿者 范凌宇

喜欢各种冷知识、记录各种小故事